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番外二 爱是常觉亏欠

    两年前,褚承宗去世了。

    褚行昭没有哭。

    不是不难过,而是他已经用尽了太多力气来与这个家打交道,眼泪是最不值钱的奢侈。

    老爷子走得很安静。最后一口气,断在一个春天里。他躺在病床上,身边围着一群股东,安静地看向褚行昭,然后闭上眼,再没睁开。

    他走的那天,褚行昭坐着轮椅进的病房。腰部束着固定带,腿部装了支撑护具,整个人挺得笔直,看上去一如既往的冷静、不可动摇。

    我推着他的轮椅走过去,安静地停在老爷子床边,他低头叫了一声“爸”。

    他从没这么叫过。也只叫了这一声。

    葬礼结束两周后,褚行昭成为了褚氏集团的董事长。

    而我,成为了心理咨询中心的一名独立执业心理师。

    我们各自归位,站在自己最合适的位置上,似乎都没有多余的话要说。除了那天晚上,他躺在我身边,沉默了很久,忽然问我:

    “你还想要个孩子吗?”

    我抬头看他,眼里有点意外。

    他没看我,只把下巴搭在我肩上,声音压得很低:“我想……有个人,是真的从我们身体里来的,哪怕只有一部分。”

    我们都知道,他不能自然受孕。

    C5完整性高位截瘫,意味着精子采集需要特别处理,质量也无法保证。而我,因为长期照护、焦虑、饮食紊乱,排卵也不稳定。

    所以我们只能试管。

    过程意外地顺利,几乎第一次尝试就怀上了。

    我还记得医院打电话告诉我结果的那天,我正推着他在花园里晒太阳。他靠着轮椅,眼睛半眯着,阳光在他睫毛上落了一层浅金。

    “怀上了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他愣了几秒,轻轻笑了一声,低头,额头抵在我小腹上。

    “谢谢你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那一刻我就知道,我们走进了一个全新的阶段。

    他成了这个城市权力中心的代言人,而我,怀着我们几乎不可能拥有的孩子。

    我们从不对别人炫耀什么。可夜深人静时,我摸着腹部,他就会像小时候的孩子一样,轻声跟肚子里的宝宝说话。

    “对不起,你妈妈这么累,是因为我没用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能抱她上楼,也不能带你出去玩。”

    “但我爱她,比任何一个可以走路的男人都要多。”

    我没有阻止他自责。

    因为我知道,那是他表达爱的方式。

    他总觉得亏欠,而我从来不曾觉得。

    怀孕两个月时,我开始频繁呕吐。他怕我太累,搬回了老宅顶层最安静的楼层,还请了三个专业护理阿姨,分别负责营养、生活与孕期推拿。

    我曾调侃他:“你是打算让我在宫里养胎?”

    他没笑,只说:“我不能照顾你,只能把能做的都做了。”

    他说这话时,坐在床边,用眼控仪浏览完了当日的董事会纪要。那仪器放在书桌上,接在投影上,眼球一动,就能完成一页文档的浏览。

    他一天可以处理上百页报告,却不能弯腰替我系一次鞋带。

    但他总是在我需要之前,把所有都安排好。

    *

    我总是早上六点醒来。

    不是因为闹钟,是因为孩子。

    怀孕四个多月了,反应虽没前几周剧烈,却开始变得规律。清晨时最容易饥饿、口干、眩晕。护理阿姨已经准备好热牛奶和碱性点心放在床头,但我更习惯悄悄下床,走过走廊,去看他。

    我们现在不睡在同一间房。他坚持的,说是怕影响我睡眠。

    可我总觉得,他才是睡不好的那个。

    房间门虚掩,我轻轻推开。里面黑着灯,窗帘拉得严丝合缝,房间里只有电子仪器的弱光,像深海底下的荧光。

    褚行昭坐在特制的办公床椅上,头固定着,手臂自然垂放,两侧摆着吸痰机和应急传感器。眼控仪的光点在他眼前微微晃动,桌前是新一天的议程表,文件堆得一丝不乱。

    他穿着居家款背心,下半身盖着毯子,脸上神色如常,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屏幕,却察觉到了我的脚步声。

    “醒了?”他偏头,声音低哑,带着夜里的温度。

    “你一夜没睡?”

    “躺了会儿,脑子没停。”

    我走过去,轻轻碰了下他肩膀。他没有动。C5截瘫意味着从锁骨以下完全失去主动控制,即便背靠的是量身定制的护脊垫,他也需要靠轮椅上方的双重束带稳住身体,哪怕坐着不动。

    “你不难受吗?”我看着那条深色的安全带,从他胸口斜斜勒下,勒出一道淡淡的红痕。

    “很难受。”他说得坦然,“但不勒,我就坐不住。会议一半,我会歪下去,没人敢告诉我我已经看起来像植物人了。”

    我没说话,只抬手替他缓一缓束带的位置。他肌肉还是结实的——这些年他私下没停训练,只是再结实,也只是摆设,动不了。

    他察觉到我的停顿,反而笑了下。

    “你又开始心疼我了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我没有否认。

    “我不是要你心疼我。”他轻声说,“我是想你知道……我从来不觉得你该照顾我。我只是——想多做一点点事。”

    他像是想换个话题。

    “今天会比较忙。下午要见三方投融资人,晚上要和市里的官员吃饭。你如果不舒服,就别出门了。”

    我靠近一点,手指无意识地放在他手背上。

    “你也不出门?”

    “当然不。今天不坐轮椅。”

    我知道他说的“轮椅”,不是普通的轮椅。

    是他外出使用的那套全支撑结构、头枕、束带、控制杆都配置齐全的仪式感座椅。每次出门,他都必须在我或者护理员协助下坐上去,而他自己无法独立坐上去,也无法自己离开。

    而那张椅子,太勒。

    “勒得我喘不过气。”他形容过,“像被铁皮缠着骨头。”

    所以如果不出门,他宁愿用床椅+眼控仪来工作,至少自由些。

    我低头看他那双完全静止的腿。毛毯下是失去知觉的身体,而他却用眼睛、脑子和意志力撑起了整家集团。

    这样的人,居然还会和我说——“对不起你没能有一个正常的丈夫”。

    **

    那天屋里安安静静,他靠在那张可升降的电动床椅上,身体微微歪着,仿佛刚从眼控仪前撤下来,连头枕都还没完全放平。房间光线昏暗,窗帘只拉开了一条缝,月光勉强落在他脚边的地毯上。

    我一开门就看到了他。他没说话,只是慢慢地抬起头看我一眼。

    眼底是一种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颜色——空空的,像深海里被抽干了氧气的瞬间。

    “我做了个梦。”他说,嗓子低得几乎发不出音。

    我走近两步,察觉到他的背部没有靠稳,整个身体因为无法支撑,轻微地斜倚着,头也一点点下垂。

    他根本没力气了。神经断裂意味着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躯体,只能被动地被扶着、放着。可这一刻,他甚至连调整姿势都没有力气,也没有意志去要求谁帮他。

    他任自己那样歪斜着,像一个突然失去全部支点的人。

    “梦见你进产房。”他缓缓吐字,声音发抖,“我在外面……等着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能进去,不能碰你,不能签字,连喊你一声都只能靠电子扩音器。”

    “然后我醒了。”他停顿了一下,喉咙滚动,像是想压住什么。

    “我才发现……这不是梦。这是真的。”

    “你怀着我的孩子,挺着肚子一个人跑来跑去。”

    “你脚肿了也不跟我说,我问你你还装没事。”

    “我连你坐下来喘口气的时候,都不能替你倒杯水。”

    “我只能看着你……一个人撑。”

    他说到这里的时候,身体突然颤了一下,是那种从胸腔里传出来的抖,像是全身肌肉在哆嗦——但不是冷,是失控,是那种极度压抑之后的临界点。

    他的呼吸一顿一顿地散着,眼睫也在抖。我从没见他这样。

    这个男人,在老爷子病危时没掉过一滴眼泪,听说自己永远瘫痪那天也只是笑了笑,说“还好我早准备好了”;在董事会上被人质疑合法性时,他甚至懒得开口反驳,只看了那人一眼,对方就被调离了岗位。

    他是狠的,是极致冷静的,是那种一开口就决定生死的男人。

    可现在,他抬起眼看我时,嘴唇已经在颤了。

    “乔燃,”他几乎像在请求,“你是不是……真的觉得我一点用都没有?”

    我喉咙一紧,冲过去抱住他。

    他没还手。他的手垂在一侧,像是已经彻底失去了力量。

    然后他开始哭。

    不是嚎啕,也不是抽泣,是那种几乎无声的、整个人泄了气一样的崩塌。他脸埋在我颈窝,一点一点地发抖,眼泪烫得像火,顺着我脖子流下来,打湿衣领。

    他在我耳边轻声说话,声音哑得像破碎的琴弦:

    “我真的、真的……很想替你撑一点。”

    “哪怕只是、把你从沙发上扶起来、把你鞋带系紧一点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做不到。我什么都做不到。”

    “你说我爱你,可我连最基本的‘陪着你’都没法做到。”

    “你难受的时候,我只能看着。”

    “你痛的时候,我只能靠别人转述。”

    “你在孕期做噩梦、吐得满地都是的时候,我连翻身看你一眼都得靠人把我转过来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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