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道生

    颜鹤行穿着红色鹤纹官袍,正坐在酸枣枝木的太师椅上喝茶。此刻倒是淡定自若,丝毫没有被萧景宸的气势吓倒。

    “三殿下慎言,诸位同仁皆在现场,我岂敢瞒天过海,从中作梗呢?”颜鹤行一番轻飘飘的话禁锢住了萧景宸的下一步动作,确实众目睽睽之下,他不好发作。

    萧景宸深深看了一眼那个疯子离去的方向,转了转手上的扳指,心里有了些猜想,只不过个中关节还要等尘埃落定才能和棺定论。

    当下最紧要的是沈徽鸣。

    检校员匆匆跑下了楼,将颜鹤行的原话转达给沈徽鸣,沈徽鸣皱紧了眉头,并未作声,而是叫人给他送来一个盛满清水的瓷盆,还有笔刷。

    只见他盘坐在地上,将方才抢救出的碎片一一捧出,开始了冗长的“拼图”。

    不,这从他的专业术语来讲,应该叫“复原”。

    沈徽鸣从前跟教授一起在文博研究所工作过一段时间,当时每天就是挖呀挖呀挖,不过好在后来也是搭了棚,他们一般都是在室内工作。

    那时候他认识了几个擅长文物修复的朋友,有的人会用金漆来复原打碎的瓷瓶、玉盏等等,那些延伸出的神秘的金线就像枝叶,给予破碎的器物以生命、以崭新的岁月,至此艺术已成。沈徽鸣和那些擅用独门绝技的奇人异士偷学了几招绝活,那时候不显山不露水的,在此刻方才用上了。

    只见沈徽鸣似乎掌握了一种过目不忘的技能,他随便将一张看不清字迹的碎屑放在水中漂着,然后那纸就像是有了生命,无比听话地乖乖展开,舒展成平整的形状。然后他就在那一堆看起来并无多大分别的纸屑中随手捻了一张,又放在水上,他就像是有了神力,或者是开了天眼,那两张看似毫无关联,轮廓凹凸不平的两张纸就这样拼凑到了一起。

    “他在干嘛?”

    二楼有人问道。

    “他在拼试卷。”

    “天哪,这小子是疯了吗?”

    “哎呀,毕竟给了半个时辰呢,有这么长的时间,我要是他,早就重写了,还浪费那时间干嘛?”

    “对啊,就是啊。”

    “耍猴吗?”

    “哈哈哈哈哈哈哈……”

    …………

    萧景宸闻声险些冲出二楼,但他的脚步一瞬间还是犹豫了。

    他的脸色很难看,随着日晷指针的移动,留给沈徽鸣的时间并不算多了。

    颜鹤行只是表面上看着淡定,捋了捋胡须,其实自己心里一点底也没有,万一沈徽鸣真不成了,这于他而言可是莫大的罪过,是要终日受到良心谴责的。

    “你还有一炷香的时间。”

    检校员好心地提醒沈徽鸣,偏头看过去,这才惊觉他的作品,好像已经成了。

    沈徽鸣额头上是密密麻麻的汗,他的背心早就湿透了,过度的全神贯注让他早已筋疲力尽,此时日头正大,他身形一晃,险些晕倒。

    不,他已经倒下了,双唇龟裂,眼神有些涣散。

    周围早就结束考试的考生有人已经三三两两地离开了,还有些人没有离开,是想看热闹,毕竟落井下石纯属□□,还有极少数的考生没有走,他们中有的人目睹了前日里沈徽鸣被那些小团体言语霸凌,却并未施以援助之手,有的人甚至参与或者默许了那些霸凌,但是此刻,他们没有离开,只是想看这个被逼到绝境的少年如何爬起来。

    萧景宸的心揪了起来,他再也忍不住了,朝着颜鹤行大吼道:“沈徽鸣今日若是在考试院出了什么三长两短,本宫要你脱了这身官袍,滚去守皇陵,你颜家世代簪缨,我看也就到此为止了!”说罢就要急匆匆往楼下赶。

    颜鹤行也是头秃,但他答应了姚先生,必须得拦住萧景宸,不然他的下场又是一样。

    “三殿下且慢!三殿下此时若是下了楼,与沈徽鸣之间的关系必将显白于世人面前,沈徽鸣这考试最终结果无论如何,也必定是要沾上污点了。”

    “反了天了还,与本宫有私交倒还成污点了?”

    “殿下,纵观古今,多少出世的才子、入世的良臣都死于言官的一张口哇!若是今日,沈公子能过得了这关,他的功名必定是清白的,来日是登黄金榜还是入翰林进内阁,都不得落人口实。您今日若是一意孤行,铁了心非要下去,他的考试必将终止于此了,且不说三年的心血付诸东流,沈公子最恨的人未必是始作俑者,也不是那个突发恶疾的疯子,更有可能是殿下您哪!”

    萧景宸怔在了原地,手里的扳指被他捏碎了,掉地发出清脆的声响。

    二楼的所有人一时之间都噤了声,不敢发出任何动静,生怕触了这位的霉头。

    终于,有一个瘦小的、不起眼的考生,穿着素色布衣,趁着看热闹的人群即将散去,这才悄悄走到检校员的跟前。

    “检校员,只是一壶清水,没有毒,我想请您,帮我递给他。”

    说罢还仰头猛猛给自己灌了一口,表示真的没毒,真的没骗人。

    少年用亮晶晶的眼神望着他,这让他不禁攥紧了手心。

    焦灼,在每个人的心头蔓延开。

    检校员看了看不省人事的沈徽鸣,看了看考试院二楼紧闭的窗户,看了看已经陆续离场的考生,还有面前这个鼓起巨大勇气的善良的少年……

    最终还是冒着大不韪,接下了那壶水。

    他走近沈徽鸣,用极其冰冷的口吻说:“快喝,别倒在地上装死。”

    说罢就将那壶水劈头盖脸地倒了下来。

    沈徽鸣听见了检校员的话,只觉好笑,他心说:“这人真是奇怪,明明就是想帮人,话到嘴边却非要拐个弯儿。”

    他费劲地用嘴接住了一些水,然后干脆劈手从检校员的手里夺过水壶,缓慢但有力地从地上站起来。

    沈徽鸣仰头大笑,举着水壶朝着少年的方向一扬:“谢谢啦!”

    那少年朝他一揖,就轻飘飘地离开了。

    水壶上只余一个“柳”字,沈徽鸣不知何日是否有缘分,能与这柳家少年郎再相逢。

    他瞟了一眼尚未燃尽的香,提笔开始誊写那一篇《望月赋》。

    二楼,萧景宸终于松了一口气,颜鹤行也松了一口气,可以说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。

    沈徽鸣进入了一种心流状态,他感觉烈日不再灼热,有阵阵清风送来花香,他好像置身于一个无人之境,唯有书卷墨香常在,江河日月常在。道,便由此生。

    他提笔挥毫,落墨时分不禁吟出声来:

    “玉宇澄寒,银波碎魄。悬冰轮于紫极,垂素练于玄幕。碧海青天,锁蟾宫于十二琼楼;苍梧赤水,泻流光于八千云壑。恍见姮娥曳绡,泣鲛珠而凝露;疑闻素女鸣佩,踏虚籁以凌岳。

    夜潮初泛,星斗西沉。碎琉璃之影散瑶砌,凋芙蓉之色冷霜襟。老桂婆娑,摇千年之碧血;灵乌踯躅,衔九转之金箴。广寒深锁,徒留冰蚕啮柱;玉兔捣药,空传杵声入林。嗟乎!琼阙高寒,岂堪承露?云阶杳渺,终负登临。

    忽闻箫咽,似有幽人。驭苍虬兮骖白螭,拂霓旌兮叩天阍。吸沆瀣以洗肝肺,扪斗杓而摘星辰。俯察大荒,笑蜉蝣之旦暮;仰观太素,哀羲驭之逡巡。乃知圆缺有数,盈亏在天。携孤光以照影,抱清辉而独眠。但见桂影离离,犹自婆娑云外;不知露华湛湛,已湿人间青衫。

    碎玉成仙,堕魄为烟。唯剩空明,亘古高悬。”

    …………

    此言一出,万籁俱寂,弹指间,天地失去了颜色,遮云蔽日时分又见霞光万丈,引来百鸟翩翩起舞。

    “好!好一个‘唯剩孔明,亘古高悬’”

    颜鹤行眼中居然盈满了热泪,婆娑而下。

    “是啊,真是好啊。”

    “想不到小小一个清河县,真是藏龙卧虎啊,竟有如此奇才。”

    萧景宸猛地推开门,清风裹挟着一大股浓烈的花香灌入其中。

    “清新诗文洗脑,清风花香袭人。”

    他留了一句阴阳怪气的话,留给剩下的老学究慢慢参悟。

    他独自站在二楼凭栏而望,风大得很,将他的衣衫都吹得鼓起,但他却站得很稳。

    沈徽鸣站在院中,并不如刚刚作诗时那一般,仿佛喝了二斤白酒穿进《水浒》就能吊打吊睛白额猛虎。

    他现在像是刚刚用力过猛,就好像是被什么文曲星一类的神仙附了身,现在神仙离体了,自己仿佛失去了浑身的力气,像一张风干的人皮,软塌塌地就要倒下来。

    这次萧景宸终于按耐不住了,他从二楼飞身而下,一把就将人搂进怀里,这次沈徽鸣没有晕,他十分清醒地看见了萧景宸温柔如水的眼睛。

    “你来干嘛?”沈徽鸣用喑哑但倔强的声音问道。

    说罢就用轻飘飘的力气推开他。

    萧景宸看到他面色苍白的模样又是心疼,又是气自己为何不早点现身,但依照沈徽鸣刚烈的个性,他不会容许萧景宸现身。

    “快别说话了,你现在很虚弱,石子儿正在赶来的路上,马上就能回家了,你老实一点,好不好?”

    见沈徽鸣虽然盯着他,但没有丝毫反应,萧景宸又耐着性子,柔声又问了一遍:

    “就当是为了我,你老实一点,好不好?”

    沈徽鸣一下哭了,这一哭就像小孩子受了委屈,一时半会停不下来,人都是这样的,越觉得委屈就越觉得委屈,越哭就越想哭。

    “萧景宸……我的试卷没了。”

    “有的,有的,试卷刚刚已经交上去了。”

    “不是的,你不明白,你根本就不明白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这桩事体我会命大理寺彻查的,我会亲自督办,定不会让你蒙冤。”

    萧景宸的目光变得更加幽深,他知道不远处有个人一直在暗中注视着他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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