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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九章 歧路

    巫离早早地换上了春衫,还带着些寒意的风拂动着她轻薄的赤色衣裙,像是一朵过早绽放的春花。

    “小巫箴这么快就找过来了。”巫离正蹲在翛身旁与她说话,见白岄到了,起身迎上去,“你的疑心还真是重啊,看来我和巫隰打赌又输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只是来看看,陶氏族人在这里是否还有什么不便。”白岄看了看四处忙碌的巫祝和族人们,第一次度过了丰镐寒冷冬季的人们正忙于迎接春季的到来,“你的族人们到丰京之后,我始终忙于公务,一直未能抽出时间与陶氏族长详谈,多有怠慢。恰好今日你也在,就一起聊聊吧。”

    “哦,我还以为周人打算把我们扔在这里就不管了,原来还有别的安排吗?”巫离指了指一旁的屋舍,“兄长在里面和族中长者议事。”

    翛轻轻扯住了白岄的衣袖,右手在身前比划了几个动作。

    白岄蹲在少女身前,抬手揉着她的头发,“翛翛,在这里住得惯吗?”

    翛歪过头,冲白岄笑了笑,伸手轻轻抚摩着她的下颌。

    巫离在一旁解释道:“翛翛说她很喜欢你,但这里有些冷,她不喜欢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只是因为寒冷吗?”白岄在少女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,“候鸟总是要迁徙的,或许有一日我们也会离开的。”

    翛的眼睛圆圆的,就这样瞬也不瞬地望着她,良久才点了头。

    陶氏现任的族长是巫离的长兄,因其父早卒,青年时便接手了族中事务。

    “是巫箴来了,想必有要事相商,请各位先回去吧。”陶氏族长待众人离开,掩上了门,将翛拉到身侧,“翛翛也一起听吧。”

    商人的族邑设有族尹,由一族之长担任,负责管理族邑内各氏族和姻族的事务。

    陶氏与白氏一样,作为外姓族邑,自商王代夏而立前就追随着商人的先公,与商人的部族聚居生活,互通姻亲。

    虽是以巫祝为主的族邑,但其中也有许多氏族并不以巫为业,而是精于陶器、玉器和骨器的制作,整体而言,商人的族邑是自给自足的。

    他们生于族邑之中,与族中其他氏族通婚,最终葬于族邑之旁,一辈子都不离开族邑。

    在殷都,最繁华的族邑中有数千人聚居,王畿的那些城邑都没有这么热闹。

    但来到丰京之后,这样的族邑制度就被打破了。

    “说在这里住得习惯,那是不可能的。”陶氏族长重又坐了下来,打量着白岄,“氏族中的长者和主事也多次来向我抱怨过,在这里过得束手束脚,很不自在。不过白氏的族人,似乎已经融入到周人之中了,尤其巫箴的弟弟,看起来与周人没什么两样。”

    白岄抬眼看着他,“自然也会有不惯的,可或许有人会更喜欢丰镐呢?”

    她续道:“至少在这里,阿岘可以不必为巫,而去做医师。”

    巫离挑眉,“你的族人会同意吗?小巫箴,我有时候很佩服你,胆子大到似乎真有先王在罩着你呢。”

    “巫箴到底打着什么主意呢?”陶氏族长并没有对她叛逆的发言作出评价,面无表情,只是眼中带着少许疑虑,“在殷都时,你也曾劝说过我。可我们生来就是巫族,已这样过去了数千年,你想要抛弃这一切,去哪里呢?你这样,真能走得更远吗?”

    “所以我想让阿岘试一试。”白岄认真道,“他可以做到的。”

    陶氏族长神色凝重,“我算不出,也看不清,那或许会是一条万劫不复的道路。”

    只要这世上还有人力所不能及的渴望与绝望,人们就永远会祈求神明的护佑与垂怜,他们也就会永远需要巫祝。

    而白岄想要从这种无可替代的“巫祝”身份中脱离出来,这样难道不会使得这巫族衰落失势吗?

    “是,我不能否认,或许是这样的。”白岄起身,向陶氏族长告辞,“可您曾以强硬的态度‘说服’陶氏举族迁来丰镐,想必内心也是认同我的。如果我们继续这样走下去,同样可能是一条万劫不复的道路。所以,为什么不赌一次呢?”

    “你去送送巫箴吧。”陶氏族长向巫离投去一瞥,侧身抚摩着幼妹的肩膀,“当初我族与白氏共同追随汤王迁至亳都,如今故人已寥寥无几,或许巫箴说的是对的……翛翛,你也想试试看去走别的路吗?”

    巫离送白岄走出院落,罕见地没有说什么挖苦或是调笑的话,只是轻声叹了口气,“你和兄长非要考虑这些事吗?真让人头疼,我有时候觉得像巫罗那样得过且过也挺好的。那些麻烦事,留给后人去处理就好了吧……”

    “阿岄,你果然在这里啊。”白葑等候在矮墙之外,捧着几卷文书,递给白岄,“这是太卜送来的,三日后将举行春祭祭祀先王,拟定的祭牲和礼器等物都记录在这里。”

    “还有这一份是太史命人送来的,内史的诰令已向各国正式发布,下月诸侯将要前来朝觐,此事原本是毕公负责,太公担忧他初次筹备朝觐事宜有所疏漏,去营丘之前命太史和你一起协助他。”

    白岄将几卷竹简接过来,抱进怀里,“知道了,我从今夜起要至灵台观测大火,就不回族中了。”

    白葑面露忧色,“你这样日夜忙碌,怎能撑得住呢?”

    白岄未答,问道:“族人们怎样了?”

    白葑道:“葞已听从你的安排,每日与阿岘一起去医师那里熟悉事务,他的那些同族,有些年轻气盛,勇武好斗,此次跟着太公一起去营丘了,余下的在跟着族人们学习琢玉和制陶。”

    “族中的巫祝与丰镐的巫祝相处得不错,同他们一道承担着丰镐的神事,擅于工艺的族人则依照你的安排,与司工下属的那些府史胥徒走得很近。”

    白岄又问道:“楚地那边呢?”

    “族长前些日子接到了楚地的传信,楚君接纳了那些族人们,让他们居住在楚族附近,互相照应。他们在楚地建立了与殷都相似的族邑,安定了下来。”

    白岄想了想,“是你父兄在楚地主持事务吧?派人知会他们,暂不要与楚族太过亲近。鬻子离开楚族已有二十余年,现任的那位楚君是内史的兄长,我未曾见过,但听王上说起……”

    白葑道:“先王认为那位楚君不可信赖吗?父兄确实也提起,楚族已脱离中原太久,许多想法都与我们不同。而内史自幼随鬻子在殷都生活,与你和阿屺一处长大,同商人也没什么区别,恐怕即便是他,也无法与楚君谈得来吧?”

    白岄点头,“总之,先观望一段时间。”

    “那阿岄呢?你说的那些,我们都已做到了。”白葑跟随她往灵台方向走去,“你什么能听听族人的意见呢?”

    “族人们有什么意见?关于阿岘的事吗?”

    白葑叹息,“大家只是希望你能好好休息一阵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很简单的要求呢。”白岄停下脚步,望着面前高耸的观星台,“可我做不到。”

    日影西斜,残冬将近之时,夜幕依然来得很早。

    白葑随着白岄拾级登上高台,追问道:“那你这样又能撑得了多久?你本该再休养一段时间的,婆婆说你当初跃下摘星台……”

    “好了,别再说了,葑。哪有婆婆说的那样严重?这两年你在我身边,也该知道我与从前并没有什么不同。”白岄取出石制的圭表,放置在灵台之上,“还有,那些事,不要告诉阿岘。”

    在灵台上树立起圭表用以测量月影,关注东侧的地平线,观测大火何时于日落时分再一次升起。

    到那时,便是春天再度返回人间。

    站在高台上可以望见大半个丰京,这里没有殷都的喧闹,将要入夜的时候,人们纷纷返回家中,留下一片空空荡荡的安静街道和城邑。

    “阿岄想要埋骨于此吗?”白葑看着她,“可这里,不是我们的家乡。”

    新月尚未爬上天空,白岄倚着高台的边缘远眺积存在地平线的那抹余晖。

    这里当然不是他们的家乡,他们从殷都来到此地,就像是途径此处、暂时停歇的候鸟一般。

    “葑,有的事,现在说还太早,会令大家徒增烦恼,所以我不想说。但总有一天,我会告诉明明白白地告诉每一个人的。”白岄扶着木栏,看着金红的余晖逐渐蓝染,最后变为青黑色,然后疏星于天幕上点亮了。

    夜幕拢下的时候,保章氏和冯相氏带着属下到了,见白岄已将圭表安放好,连连告罪,“大巫,我们来迟了。”

    “保章和冯相这几日与内史推算历法,敲定节气,迟了也是情有可原。”白岄问道,“巫隰和巫襄去一起推算了,内史应当轻松了不少吧?”

    保章氏答道:“那两位主祭到来之后,很快将历法和置闰敲定了下来,这样就好了,或许明日就能定下节气和农时。”

    冯相氏指挥着属下将其他测量月影的仪器搬出来,“不过内史谨慎,打算明日再复核一遍,请甸师、遂师和司土他们一起过来商议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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